沉厚肅穆的低吟,伴隨齊長的隊列鋪漫著延山而建的磚路。
灼燒的氣味奔騰於初秋的山風中,似是要燃盡夏季最後一絲暑氣,扛著神轎的村人們高舉火把,山道綻滿熾熱的艷金之花,其瓣隨風而逝,劈啪作響。 衣著素白的男子端坐於轎上,挺拔的身姿完美撐起狩衣莊重的形板,長髮整齊地綁束頸後,彷如受拘於崖口的飛瀑,覆過寬實的後背,髮尾盤順在尾骨與足跟之間,像極了柔白的尾巴。 狐面遮蓋了男子的容顏,更顯氣質脫塵淨潔,好似供奉於山腰之上、那名同時代表著莊嚴與不祥的狐狸神,沐浴於僅有鳴音的聲海之間,跪坐在微顛的轎子上,一步一步,被送往神社之內。 然而,氛圍卻略顯詭譎。 迫視著雪白身影的目光或畏怕、或厭斥,大多和著污穢的貪婪,細小的惡念在穿越鳥居的剎那膨發而出,村人們不再掩飾已然變質的虔誠,恭敬地落轎,他們的神情為即將祭奉得來的豐饒未來而扭曲歡喜。 在灼火的照耀下,偽裝成祭儀的私慾無所遁逃。 ——轎上的男人並非神明,而是一介人身御供。 二十年前,猶在襁褓的嬰孩被棄置於破舊的神社裡頭。 本該寧和的夜晚被虛弱的啼哭叨擾,活躍於黑暗中的生靈受引而來,靈巧地躍上無人打理的迴廊,竟未激起半點塵埃飛揚。 牠無聲無息地挪動四足,緩步逼近打起哭嗝的幼兒,夜風捲動殘雲掀開月幕,瑩白的光片散落在狐狸的毛皮上,面對包裹於襁褓的幼肉,牠咧開了瘮人的獠牙—-- 「真是的!為什麼把小嬰兒丟在這種地方呢!」 突兀的嗓音於狐狸張嘴的瞬間響起,高亢的音頻嚇得哭聲更為宏亮,狐臉上浮現明顯的慌亂,牠蹦跳在襁褓週遭,試圖安撫哭漲了臉的孩子,卻沒想到自身尾巴在下一刻被嬰孩攥入掌中。 「呀——!」淒厲的哀鳴登時劃破夜空,這下,換狐狸可憐地哭喚了起來:「鳴狐、鳴狐!請救救我的尾巴!要被拔掉了!」 在混亂的嘈雜聲中,少年的身影靜謐地穿透了陰暗與月暉的交界,霜白的髮絲好似微微發著亮,祂緩緩抬起眼睫,琉璃般剔透的金眸沉靜而冷漠,侵不進塵世的漫埃。 默然蹲下身子,鳴狐將手伸向棄嬰,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撫過稚嫩的小手,幾乎是觸碰的同時,嬰兒轉換了目標,像是抓緊救命稻草一般,使勁握住那隻纖細的手指。 不知是疲憊還是心安,孩子的哭聲漸小,最終轉為破碎的抽噎。 尾巴終於獲救,狐狸連忙將其捂進懷中,本來蓬鬆的毛皮滑稽地扁了一圈,牠心疼地耷拉著耳朵,卻無法責怪前途未卜的罪魁禍首:「唔唔,這孩子要怎麼辦呢?」 若是丟著不管的話,他一定撐不過今夜。 沒有回答,鳴狐似乎察覺到什麼,隻指挑開了棉布,孩子被遺棄的理由登時昭然若揭。 被世人認為不祥的細白頭髮以及艷紅瞳眸映於月下,嬰兒惺忪著雙目,爛漫地對他展露笑顏。 ……弱小又頑強的、生命。 小心地將襁褓擁入臂彎中,寡言少語的少年神明用行動表示了決意。 見狀,狐狸心領神會地點頭道:「喔!原來如此,人類的孩子在七歲以前都是神明的孩子呢,是這樣沒錯,鳴狐!」 出神片刻,鳴狐緩緩點頭,默認了從者的說法。 「對了,得幫他取個名字才行吶,要叫什麼好呢?這麼小的孩子、唔呣,乾脆叫『小狐丸』好了!嘿嘿,這個名字不錯吧,鳴狐!」 瞧了跟在腳邊的狐狸一眼,少年不置可否,倒是懷中的嬰兒被一連串聒噪的詢問給驚擾,擰著臉蛋再度哭了起來。 「咦咦咦!怎麼了?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狐狸,安靜一點。」 選擇庇護孩子的理由,究竟是因為神明潛在的規則,還是被勾起了心底的惻隱,祂自己也不明白——然而不論是何種,這個選擇所埋下的因果,都將開綻出少年神明始料不及的未來。 時間轉眼即逝。 當村人發現七年前丟棄的孩子仍安妥地生活在老舊的神社裡頭時,不知道是誰編造的傳言引起眾聲附和,他們一致認定這是遙久以前供奉於此的狐神的垂憐,而男孩則是祂親選的『神之子』。 見神明展現了如此神跡,村民們一改過去輕率的態度,惶然重拾祭儀,打理雜亂的神社裡外,甚至連視作怪物的孩子都不敢怠慢,從衣著到飲食都侍奉得一絲不苟,人類的態度變換之快,一旁看著的狐狸不禁嘖嘖稱奇。 與之相對,村民的祈願接踵而來。 「鳴狐大人、鳴狐大人!」 腳步聲咚咚咚地響過廊道,男孩掛著大大的笑容,直跑向坐在木廊邊緣的少年神明,雪白的腦袋撒嬌地蹭進對方懷裡,柔軟蓬鬆的翹髮乍看之下竟與狐狸有幾分神似。他滿足地擁抱片刻,才恍然想起正題,退開兩步,高興地展示起人們給予的新衣裳:「小狐適合新衣服嗎?」 看著小狐丸稚氣的衣著,鳴狐不自覺地將視線凝落在淺黃領口前兩顆毛絨絨的白球團,緩緩點了點頭。 「呀——那兩顆毛團真是太可愛了!」克制不住誘惑,一旁的小狐狸伸掌去搭,立刻被男孩反射性地躲開,重複了幾回攻守,一人一狐乾脆以神明為中心追繞了起來:「唔唔!小狐丸好小氣!」 聞言,男孩不服氣地反駁道:「狐狸碰的話會弄髒的!小狐才不小氣!」 微微蹙起眉,擔憂孩子會在迴廊上跌倒的鳴狐才剛要阻下這場追逐,小狐丸便不慎踩著袴裙的下襬,穿透了攔在前方的手,狼狽地撲倒在地。 空氣死寂了一瞬。 察覺到這頭的嬉鬧聲,前來參拜的村婦驚慌失色:「小狐丸大人!」 「唔。」甩甩頭,跌倒的男孩茫然撐坐起來,耳邊竄過一連串關懷與告誡,他卻置若罔聞,惶然回首望向後方的少年神明,只見對方浮現愣怔之色,遲疑地看向透明起來的手掌。 「真是的,您有在聽嗎?」見孩子心不在焉,村婦不滿地增大了音量,總算抓回小狐丸的注意,她再度放柔神色,彎著和藹的眉眼問道:「您看,我對您很好對吧?小狐丸大人。」 ——請將恩惠賜予我們家…… ——最近丈夫要到城裡經商了,神明大人,請庇佑他順遂…… ——今年的農收還不夠啊,還不夠…… ——要賺更多錢才行,這樣才能…… 瞪著澄淨的鮮紅瞳眸,小狐丸將眾多矯媚的面相納入眼底,她、他、他們的聲音溫柔得令人不寒而慄:「要跟神明大人說喔?」 『神之子大人。』 火焰灼燒的聲音重回耳際。 時落初秋的祭典似要燒盡夏日的燠熱,篝火盛燃,火把齊舉,明明是暮夜之時,神社卻通明得恍如白晝。 優雅地站直頎長的身軀,白髮男子拍整衣裝上的褶皺,緩步踏向主殿,漆黑的屐底敲擊出規律的清亮,他摘下掩蓋真容的狐面,眼睫輕抬,薄唇微抿,俊美的容顏僅餘深邃的沉靜。 清透的酒液捲入鋪墊著毒藥的盃底,色澤頃時變得混濁不堪,斟完酒,司祭煞有其事地誦唱祝詞,村民們載歌載舞,歡欣的氛圍悚然繚繞於犧牲的祭儀,男人索然望著,霎時在回憶裡出了神。 第一次的火之祭也同此刻這般,那光景卻更為絕美……美得令人屏息。 當時他年值十五,隨村人一同上山,喧囂的火光直抵夜穹,幾乎驅盡了神社內的昏暗,那位善良寡言的少年神明及狐狸從者坐在屋簷上,彷彿居處一方無染嘈雜的境域,空靈得出塵,好似連存在與否都成為了哉問。 直到他們視線交會,此世與彼世的界線才暈糊開來。 狹長的眸子映出熠熠輝光,少年低垂著眉眼,微幅朝他揮了揮手,明明大半神情都被掩在面甲底下,他卻感覺得出——鳴狐正在微笑著。 淺淡地、虛幻地,或許就像覆染於花面上頭的薄露那般微不可見,然而他卻看得細緻、看得醺醉入迷。 記憶的流動凝固於最美好的一刻,彼時心臟的鼓響震耳欲聾,好似要將靈魂撼出體腔,那是遠超親情與敬愛的高昂,他已不能逃避地宣稱這份情感無以名狀。 ——啊啊,他愛著那位溫柔的神明大人。 《接續於合本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