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初夏,夜裡的冷雨仍會讓人浮起一層未習寒氣的疙瘩。 鳴狐不是很習慣這樣的感覺。 總被戀人當成暖爐的自己僅有撫平涼意的印象,冷得縮起肩膀走過廊道的事幾乎未曾有過。 那感覺像是有什麼要出其不意地到來。 比如說可能在越過廊道時,因為濕氣而滑跤、摔進那一片帶著霧氣的百合花群中——而且還髒了一身不可能穿上的白無垢;或比如說踏過轉角時,他會看見不知從何而來的時間溯行軍單騎闖入大宅,手中幾乎折損的刀具串刺自己,把整片白黃粉色的百合塗上一片鮮紅。 鳴狐知道那是不會發生的。 只是噩夢而已,小狐丸遠征前這麼和他說、也拜託了石切丸也在當晚替他切除那些不需要畏懼的部分。 只是。 佇足於長廊起點、望著最近被主上更替的百合庭院,鳴狐還是感到一陣涼意自腳底竄起。他總覺得浮著薄霧的白樺林裡形似人型的陰影搖晃、雜色百合花瓣上的水珠是噴濺上的赤紅——他曾看過、他曾看過…… 豎起雙眉、呼喚出真身緊握手中,將刀鍔叮一聲推開,拉開浴衣下擺正準備踏下泥地向白樺林深處走去的鳴狐被一把拎住後領、像隻被叼著後頸懸在半空的幼崽。 並不是無法動彈,而是聞到熟悉的椿油氣味和狐狸高起的嗓聲後、他便頓失一究的殺氣。 「打算做什麼啊鳴狐?這種天氣就算剛洗好澡、踏進雨裡還是會著涼的喔!」 「還提著刀呢、那邊有什麼嗎?」 不動聲色地將兩隻狐崽包進羽織內,隻手撐著低矮屋簷向外探頭,左顧右盼的小狐丸沒能在這寧靜夜景裡搜尋到任何異狀,於是又鑽回沿廊內詢問雙手抱刀、瞠著一雙無辜金瞳的少年。 「還做惡夢麼?今夜來小狐房裡如何?」 「……歡迎……」 「怎了?」 彎下腰想認真聽取來自少年的低喃,男人卻被親了口藏在鬢髮後的耳廓、附帶很輕的一句「歡迎回來。」 這趟遠征花了較多時日,但仍比鳴狐估計的早了幾天。想必這隻大狐怎麼也不想要多等任何一天吧。 ——關於審神者要給他們倆那個小小的、給予約束的儀式。 不知道小狐丸是因為溫熱氣息的搔癢、還是同樣想起甜滋滋的約定而笑得瞇起眼、難得地咧嘴露出尖銳八重齒的笑容。 「小狐這回將貨都辦好了。」 「喔喔?小狐丸大人是指主上交代的衣裝和飾品嗎?」 「替小狐保密,岩融還花光存金扛了兩樽四升月桂冠回來,伏見山的水釀的、三日月和石切丸可饞了!」 「……鳴狐聽見了。」 「小狐丸大人……不向主上大人報告可不行喔。這麼隨意浪費可不好。」 「哎、就這麼一次!」 為了防止告密、小狐丸以山吹色的寬大衣袍將少年包得密不通風,徑直走向沿廊另一端銜接的走道、向著已擺好小宴的三条西廂前進,打算讓少年直接成為共犯。 「再過幾日您可就是小狐的『番』了,這種程度上您得站在小狐這裡吶。」 「鳴狐是主上的刀。」 「湊巧小狐也是呢,都是主子的狐群。但也被賦與擁有『其他』事物的權限……」 倏地停下腳步,小狐丸摟緊懷中戀人、目光如箭般射向方才步過的沿廊——那片百合依然青霧繚繞、白樺樹影幢幢,落著似乎要停下卻沒有停過的細雨。 ——停下! 一瞬間爬過腦內的思緒讓他感到疑惑,但怎麼也找不到一閃而過的靈感來自何處。 剛好是鳴狐歪著腦袋疑惑地望他,順著頸肩空隙鑽入的小狐丸大吸一口溫熱地肥皂氣味、蹭了些慰藉——大概也是累了,累的時候最容易讓狐狸給捉弄,那麼…… 「和小狐睡上一晚、一起去弄點夜食加入酒宴,您選哪個?」 抱緊男人的肩膀,往他剛剛看向的庭院又望了眼,少年思考著是不是自己遺落了一部分在那片蓊鬱與斑斕之中,接著假意漫不經心地說道。 「都好。」 「都好還是都要?」 「嗯咳咳咳!小狐丸大人、您和鳴狐明日可都有勤務在身的,況且還在婚前——」 噓。 鳴狐在心中小小聲地對叨念的狐輕輕吐息,他也就翻翻眼繼續趴伏小狐丸頸間歇息。 一期一振大人會不開心喔。 嗯。 但,關於主上所說的約束。 在前往「約束」的路上,他們並肩一起走著便是「約束」、並非達成儀式才是真正完全了。 說到底、約定彼此的稱號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當他們第一眼見到彼此卻沒有意識到約束力,而後經歷的狐狐、戀戀、年年才讓兩人慢慢加諸許多約定。 約定擁有意識,為物為神且為人子; 約定許多未曾出口的約定,那些不表態而惺惺作態的傻事; 約定彼此的黑夜,而做為歸期、他們擅長卻又不太善於等待。 那麼,不完全也是曾經完整了。是這樣嗎? 他在一片雨幕裡醒來。 雨水滑過額心、鼻尖,最後畫過唇角,滲了點帶著鐵鏽的氣味到嘴裡。 而他已經略嫌麻木,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不,他還記得。 任務的內容怎麼可能記不得,也就只記得這個了。 就這麼一件事而已,做完了就也許就能脫離下不完的晚雨、不清楚冷或不冷卻冰涼的體溫。 藏匿著的樹林每顆植栽又直又細、足下花朵緊密成叢,若不思索步伐所向便會被輕易發現蹤跡。且遠方廊道時刻有人輕快走過,像是一再阻止自己那樣地寸步難行。 『——這座宅邸或許也成了附喪神,對於內存物那麼吝嗇又充滿保護慾……』 腦內浮起不知是誰的嗓聲、一瞬遮斷了腦內要將誰殺死的意念。在他低下頭思索之時,便聽見尖銳地喚聲、以及踏著木質地板的吱嘎。 自濕淋黏膩的額髮間,重覆嘗試鎖定焦距的眼瞳放大又縮小、不穩定地將燈下目標看成一片黃澄——也因此他又無法前進半分,雖然也不太懂得為何自己無法移動。 溫度。 意識到溫度,因此開始理解渾身發冷的定義。視線與焦距亂調、他仍然能看見漆黑的雙手被夜色包裹得幾乎不見、但仍能感覺到自己在顫抖。 持刀的右手筋骨僵結已是好幾日的事、緊握刀柄的程度已入掌數分,似乎再也沒有辦法將刀鬆脫,那讓刀鍔叮叮輕鳴的響音微弱、但仍比雨滴落花面的輕響更急。 前進吧,除了前進還能做什麼? 於是被熱意牽引的他向前半步,半闔起眼使用刀裝叫出弓兵。既然無法靠近,那麼就遠取拿下——卻立刻被遠方射來的赤紅視線震懾地釘在原地。 『停下!』 很遙遠的嗓聲,不容反抗但他仍全力抗斥的命令。 他曾聽見誰這麼說,他曾聽過。 幾千幾百次這麼聽見,當時沒有停下、成功的把目標斬殺了。 那為什麼此刻還是身在此處,淋著永無止盡的夜雨? 鏽蝕的部分太多,無法思考的他背著白樺樹坐下、看著百合上不斷滑落的雨珠等候下一個狙擊的時刻。 會成功的。 印象裡連日陰雨的天空終於放晴、艷陽底下飄著金色晴雨; 印象裡他穿過結稻未熟的青色田埂,紫陽花有四種或五種顏色點著露水而他捨不得摘取。 印象裡千百次身著白無垢、一頭銀髮的少年倒在百合花叢裡,血水染紅了他半瞠的眼。 那麼,即便他們不完全了、也曾經完整過。是這樣嗎? 《接續於合本中》 |